【古言短篇】烽火青欢 (文/夏尔倾颜)

2021-06-14 15:12:52

烽火青欢

【她绽在心间那朵合欢,却不是开在他庭院中的那一树。】



狼烟不至金陵城,这四四方方的城池便无甚动荡。

有歌,有舞,丝竹龙吟,佳人在侧。

这本无可厚非,自古战场屠戮,披肝沥胆的都是穷人家的男儿,自然与皇亲贵胄无关。正因为死去的不是自己的手足血亲,这些锦绣加身的贵族们便不会在意。

死便是死了,只要这泰然的金陵还在,这个王朝便不会倾覆,他们的富贵也就不会断送。

正因如此,才有那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说法,功成名就的将领,哪一个不是踩在堆积的尸山上才能登高一呼,才能凸显其不凡的英武?

若有幸,那九死一生的将领得以回到皇城受封,荣华不尽。若不幸,那一副身躯便也会在硝烟中化为枯骨。

曲青妩努力将披风下的交襟向上提了提,尽量让双肩看起来不那么单薄,镜中的容颜同兄长一般无二,只是眉宇之间少了些逼人的英气。青妩叹了口气,泫然将右臂的黑纱藏进披风里。

窗外依旧黑寂,只是偶尔传来哔剥的焰火声响,满庭悬着白纸灯笼无声引领着人走入前厅,火盆中燃着纸钱,仿佛那抖动如绸的光明可以将活人的思念带到另一个世界。然而,那焚烧的纸张也仅是照亮了不远处的一口漆棺,里面安睡着的,是曲家的少将军曲青梧。

此前,曲青梧率军自峡口关经过,路遇突袭,重伤不治。只是战事紧急,曲青梧身为左参将,此时传出死讯未免扰乱军心,曲家决定将此事隐瞒下来。青妩主动请缨,代替死去的兄长准备出征,曲家也只对外宣讲,深闺中的青妩小姐染疾病重,香消玉殒。本朝有俗约,女子若在婚嫁前寿夭,须秘不发丧,如此一来,兄妹二人的身份便可顺利调换。

曲青梧的棺椁入土的那一天,青妩在坟前跪别兄长父母,接过青梧的铁甲,挥师北上,准备与前线的将士们汇合。青妩一路上内心惴惴不安,她与兄长虽是双生子,但兄长多年沙场征战,这样的气魄想必自己很难模仿。青妩悄悄吩咐身边的侍从,若有人起疑,便说是前些日子身体抱恙,需好好将养。

从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曲家的深闺之女曲青妩,而是战场上随父征战的少年将军,曲青梧。一字之差,那个曾经与她在娘亲腹中相亲相爱的孪生兄弟就此沉眠。青梧不啻是神勇且仁慈的,他累了,老天便让他在此长长久久地睡着。今后,青妩便是他的眼睛,他的心。

“小姐......少将军!”随从曲霖刚一开口,青妩便掀了帘子,眉间细细一挑,吓得他赶忙改口,虽说青妩小姐身为女子,这凌厉的气势却与少将军如出一辙。“少将军,前方便是大军营帐,穆将军应该已经在等您了。”曲霖话音刚落,青妩忽觉马车猛地顿了一下,一双手直接探进帘内,将自己径直拉出马车。青妩呆住,来不及看清对面究竟是谁,便迎上了一张爽朗笑脸,并一方大喇喇的怀抱。

“青梧,听他们说你病了些日子,真把我吓坏了,你不在的时候都没人同我赛马了!”耳边炸开的清朗笑声,还有透过衣料贴合着肌肤的温度,这是......这是......

什么情况!?

“放肆!”青妩忙推开冲上来的登徒子,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正要发火,余光忽然瞥见身旁的曲霖已经垂下头,一副谦卑模样,心下便猜到了七八分,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抱拳道:“见过穆将军。”青妩低垂的眉眼,视线中多了一双皂靴,抬起头,正对上目光朗朗,星眸如炬,青妩觉得自己几乎烧了起来。


穆亦景。

“怎么,回乡养病这短短数日之后就这么生分了?你小子装什么?”穆亦景笑着,忽然重重拍起青妩的背,将鼻子凑近青妩颈窝用力嗅着,皱起了眉:“我说你小子回了趟金陵,怎么染了一身脂粉气?难不成是在什么地方绊住了脚,入了温柔乡,害了相思病?”青妩的脸一直红到耳尖。从小到大,除去父兄,便再没有一个男子碰到自己。

穆亦景嗅着自己的衣襟,方才那一抱,自己身上竟也沾上了那似有若无的香,自己却不觉得讨厌。“既然回来了,就不能再牵挂金陵城里那些娇滴滴的姑娘了。我已让他们备下了换洗衣服,走,洗澡去!”他拍着青妩的背,青妩一口气险些没吐出来,又听得他要拖自己去洗澡,又羞又气,下意识地推开穆亦景,独自跑开了。

登徒子,混蛋,色狼!青妩在军营里的第一晚,泡在热气蒸腾的浴桶里,早已将穆亦景腹诽诅咒了千遍万变。兄长温文尔雅,真不知这么多年他是如何与这个没心没肺的混小子相处的。看自己那么狼狈,他竟然还笑,还笑得挺开心!

穆亦景不假掩饰的笑脸突然重现在她眼前,青妩吓了一跳,竟不知怎的,脸上又烧了起来,鬼使神差般地抬起手嗅了嗅自己的手臂和长发。

真的有脂粉味吗?

他,很讨厌吗?

不过,青妩很快便淡忘了这些顾虑,代替了兄长曲青梧,军中一应事物都要硬着头皮扛下来。军队的严苛训练已让她自顾不暇,不过几日便晒得如黑炭一般,倒是与兄长更加相像了。曲家本是将门,青妩作为将门之后自与寻常闺阁女子有些不同,虽然要依着规矩养在深闺不能抛头露面,但多年来青妩学的除却琴棋书画,还有十分严格的拳脚功夫,兵械阵图等。

为此,青妩的娘亲不止一次抹着眼泪抱怨曲老将军,说自己当年九死一生才诞下这对双生子,儿子送去前线也就罢了,为何连女儿也不能放过,好好的女儿家,偏要学些带兵打仗的本事,难不成日后也要随父兄一道拼死吗?

娘亲说的话,现在看来竟是应验了。父亲已然年迈,兄长新丧,自己要如何泰然在深闺中养尊处优?

“少将军,”曲霖在门外轻道,青妩对镜理了理衣袖,方才起身开门,生怕被人看出半点端倪。侍从垂着头,双手托着一方漆盘,盘中摆满大小的瓶瓶罐罐,一股混杂的药气扑面而来。“少将军,穆将军说您大病初愈,近日伤痛不断,因而从医官那里求来了些疗伤的药。”

这傻小子,突然开窍了?

穆亦景虽是戎马之人,却也不似莽夫只知厮杀,尤其是他身佩荷包的习惯更让青妩确定这一点。对此,穆亦景曾说过,他曾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偏爱合欢花,因而每次出征前都会将装有合欢的香包戴在身上。

即便如此,一个大男人佩戴合欢荷包......青妩坏笑,穆亦景微红着脸,正色道,你也是个大男人,整天还不是香喷喷的?

青妩只能仓皇逃离。

这一日,青妩做好早课后照例巡视兵营,天际灰蒙,让人没来由的烦躁,前些日子的操练让她从早期开始便腰酸背痛。青妩撑了撑自己的腰,准备巡视过后回营帐好生烤火,远处的营帐却忽然嘈乱起来,侧耳听着,竟是女子的哭喊声。大军营帐从不留女人,家眷一概不准带入军营,又怎会有女子哭声?

鸦青营帐,乃是军中教头们的居处,青妩驻足门外,帐内的声响便猝然传了出来,刀锋出鞘,倏尔刺入了什么,女子的哭声便也戛然而止。须臾,帐内传来男子粗声大气的呵斥:“不识好歹的东西!老子把你从山匪手里抢回来,你就应该有所回报,如今这扭扭捏捏的样子又是做什么?老子救了你的命,怎么就要不得你了?”青妩微怔,帐帘却忽然掀开,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赤裸着上身踱了出来。

青妩认得,他是军中的马术教头洪戚,此人在军中劣迹斑斑,不过是因着多年战功颇丰才被留在前线。谁知洪戚非但不痛改前非,反而觉得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一手遮天,借着几个出生入死的兄弟为他多方掩盖,洪戚俨然成为军中一霸,众人更是敢怒不敢言。

帐帘掀开的间隙,青妩分明看到账内俯卧着一个赤身女子,肌肤遍布淤青红肿,身下一滩深红血泊。如今洪戚衣衫不整的出来,想都不用想便知道发生了什么,青妩大步上前,抬脚将洪戚踢翻在地,抽出佩剑抵在他颈边。

“哎,小兔崽子,?”洪戚本是个五大三粗的糙汉,被青妩这么猝不及防地踢倒,还居高临下地用剑比划着,登时气忿,瞪着一双牛眼,挣扎着要爬起来,又被青妩一脚踢倒。青妩眼中已含锋霜,沉着脸走入帐内,一阵血腥味扑面而来。

青妩小心探了探女子的鼻息,却是连一丝呼吸也没有探到,指尖染了她口鼻未干涸的血,像年幼时揉碎在指尖的泣血残梅。那是兄长第一次随父亲出征归来,自己在梅园,将红梅花瓣揉碎在指掌,只觉得那抹殷红十分明艳。也是那个时候,青梧站在她身后,黯然神伤。

青梧说,他是曲家将门后人,注定一生征战沙场,可他却比谁都害怕战乱。那场大战中,他看到太多流离失所的乡民,看到了许多和青妩年纪相仿的女子被掳走,无端遭受凌辱,死于非命。青梧告诉她,自己骑上战马,不是为了杀人,更不想用其他人的性命编造什么一代名将的空壳。他想用性命,用手中刀剑去保护所有像青妩一样的无辜之人免遭战火肆虐。

青妩脱下披风盖在女子身上,将残血握在掌心。兄长短短一生都在护自己周全,他想做的事,他未完成的遗志,就都由自己来完成吧。青妩走出营帐,洪戚已经爬了起来,灰扑扑地套上外衫,对她怒目而视。“来人,给我绑了他。”左右随从忙将洪戚押住。洪戚挣扎着,杀猪一般地嘶吼:“凭什么?老子不过是玩死个女人,又不是投敌卖国,你个毛头小子凭什么杀我?你不过是仗着你曲家的名声,仗着你爹的名号才能在这立足。你这样的老子见多了,还轮不到你在这儿指手画脚!”

“洪戚,你在军中为祸多年,难道不该杀吗?身为军旅之人,你心无怜悯,鱼肉乡里欺压乡民,如今更是凌辱妇孺,你说,你该不该杀。烧杀掳掠可是军中大忌,你既不知悔改,我便也没有留你的必要了。”青妩说着,提剑刺入洪戚胸膛,洪戚看着没入胸口的剑身,难以置信地看了青妩一眼,轰然倒下。

穆亦景听到这个消息时,营内早已乱成一团,与洪戚沆瀣一气的士官将青妩押送到穆亦景大帐之外,吵着要给洪戚讨个公道。穆亦景丢下公文,看着青妩:“曲参将,你为何要杀洪教头?”青妩仰起头:“洪戚在军中本就是一颗毒瘤,如今明目张胆凌辱妇人,,我作为参将,自有整顿军中风纪的义务。更何况,杀人偿命,洪戚杀了无辜女子,就该以命抵命。”

“穆将军!”几个军官跳着脚叫道:“曲参将目无尊长,无视军规,如今洪教头惨死,您一定要给我们一个说法,切不可助长这小子的气焰,否则,她今日有胆量杀害洪教头,明日我们兄弟便都要被他害死了!这究竟是您的军队,还是他曲青梧的军队?”

“军队,乃是我王朝的军队!”青妩朗声说道,“军中一草一木一兵一卒不属于任何人,而是为了守护江山社稷。我身为参将,目睹洪戚为虎作伥,有什么杀不得的?”穆亦景向众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军令如山,军规森严,洪戚教头无视军规,罪有应得,现已被曲参将惩治,便不再加责。但曲参将未顾全军中大局,为严明军纪,也不得不罚。”穆亦景看向青妩:“曲参将,本将便罚你在军旗下跪上五个时辰,以儆效尤。”穆亦景话音刚落,青妩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军旗处走去。

唉,这毛头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意气用事了?穆亦景叹道。

穆亦景心内忖度着,自己和曲青梧也算是多年挚友,平日操练自己也看在眼里,想来跪上五个时辰对他来说应该不算什么。这么想着,穆亦景泰然陷在太师椅里,捧起了案前的文书。

却说什么也看不进去,一个时辰过去,竟是一页都没能翻过。

掀开帐帘,寒风携着零星雪片立时扑到面上,侍卫见了,忙递上油伞:“将军可是要巡视兵营吗?”穆亦景不置可否,接过侍卫手中的伞,并吩咐他们不需要跟随。踏雪前行,在营帐里时怎会料想,脚下的积雪已没过足踝。

军旗旗杆下,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长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如一尊雕塑矗立风雪。穆亦景走过去,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抬手拂去她肩上的雪,却被青妩躲开了,扬着下巴继续静默,面色冻得苍白。

“啧,你个傻小子这又是何苦来。”穆亦景嗔道,将伞撑至青妩头顶。“穆大将军还是请移驾别处吧,青梧为戴罪受罚之人,不敢扰您尊驾。”青妩本来一肚子的火,没想到见到穆亦景的那一刻竟然委屈的差点哭出来。

“怎么,我作为你的长官,还不能说说你了?”穆亦景佯装生气,却已忍不住大笑起来:“你十三岁开始带兵,如今也算是名老将,怎么和姑娘家一样耍小性儿?”青妩倏地抬起头,穆亦景不禁一愣。“姑娘家怎么了?难道姑娘家就与男儿不同吗?难道身为女子,就活该被这群禽兽凌辱吗?就因为他洪戚曾立军功,所以他的所有过错都能既往不咎,甚至,他杀了反抗他的妇人,就是了不起的英雄了?”

穆亦景语塞,脑中兜转了许久,忽然想起他家中似乎有个孪生胞妹。“你这是怎么了,吞了枪药一样。是不是思念家中妹子了?”青妩不禁失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冲动,也难怪穆亦景不懂自己,还罚她跪在这里。

“是,也不是。”青妩含混了过去。“正因我家中有妹妹,才知道无论何时都应爱护,没有哪个女子活该沦为男子的玩物。若任由洪戚这样的人继续为非作歹,我军又该如何整肃军纪?”穆亦景点点头:“的确,我身为主将,很难了解部下的言行,也正因如此,参将们才要成为将领的左膀右臂,而你,也是我不可多得的兄弟。”穆亦景叹了口气,一团白雾徐徐散开:“作为兄弟,我就必须护他周全,我兄弟做的事,也就是我做的事。青梧,这军中,你便是我最要紧的人。”

穆亦景这番感叹还未说完,身旁的青妩忽然摇晃着倒了下去。他丢下伞,扶起青妩,这才发现怀中人已双目紧闭,失去了意识,面色也由白转青。穆亦景忙将青妩抱起,送回营帐,怀中的分量轻得有些过分,让他觉得这个人仿佛一阵风就会被吹走,离他远去。

就像他回乡养病那天夜里,自己梦到的一般。

“将军,这是怎么了?”曲霖远远见着穆亦景抱着青妩冲进来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只傻站着看他将失去意识的青妩安置在榻上,袖上赫然一点殷开的血迹。穆亦景傻了,曲霖更是傻眼,也多亏他反应快人一步,在穆亦景揭开青妩衣物那一瞬死死按住了他的手。

“将军且慢!”曲霖叫道,一面松解了被子盖在青妩身上。“我家少将军他......只是小伤......”“小伤?”穆亦景挑眉,仍是不甘心,人却已经被曲霖推出门外:“不碍事,不碍事,将军交给属下就好,您无需担心,属下熟谙医理,也曾跟随曲老将军在军前效力,属下一定照顾好少将军。”

好不容易请走这位大爷,曲霖只庆幸自己保住了脑袋,也保住了自家大小姐的秘密,自己这随从现如今竟沦落的和老妈子差不多。细细切了青妩的脉,不由得松了口气,也怪她脾气倔强,这傻丫头甚至连自己的葵水之期都不记得,还在雪地里跪了几个时辰。

青妩怒杀洪戚,一时间在军中引起了不小轰动,有人赞她不畏强权,是敢做敢为的少年将军,也有洪戚的拥护者担心自己大难临头,便怪责她行事武断不堪。穆亦景却不怎么为难,盛赞与责处都随着青妩的病渐渐淡去,适逢两军战事暂缓,青妩只消安心养病就好。

“公子,外出要多加一件轻裘。”

“少将军,您可不能和那群糙人一样喝雪水。”

“青梧公子,肉要吃全熟的,不然属下就要写信告知夫人了。”

曲霖这个老妈子,当真尽职尽责,也为着青妩被罚跪这件事对穆亦景甚有成见,每每来探视时,穆亦景总觉得背后阴森森的,曲霖虽低着头,他却能明显感知到他目光里的怨恨。冤有头债有主,他一介医士变成仆从厨子老妈子,又是拜谁所赐?

“曲参将,将军有请。”在被曲霖强制“养病”数十日之后,穆亦景随从的传唤让青妩如临大赦,忙不迭整束妥当准备出门,又被端着一碗汤药的黑脸曲霖硬生生逼回了房间。“大少爷,属下知道将军有令,您不得不去,但有几句话属下不得不提醒您。”

青妩素知他的脾气,妙手仁心,偏生絮叨了些。“您大病初愈,前些日子的寒症还需多调养,也不要在外面吃那些半生不熟的东西,出入还请带着手炉,炉里的炭属下已经吩咐人每半个时辰换一次了,保证它一直都是热的。在外面不要饮酒,请您务必酉时左右回来,属下会给您准备好药浴。而且,”曲霖的脸又黑了几分:“而且,请大少爷带上脑子,那卧冰求鲤的事就不要再做了吧,虽然属下也不知您卧冰求的是鲤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属下这儿当真已经没有多少驱寒的药草了。”

青妩陪着笑脸,严丝合缝系了轻裘,又拢了手炉在裘中。

和兄长一道长大的曲霖,惹不起,惹不起。

青妩随来人一道走出参将大帐,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尚未恢复,总觉得有些浑浑噩噩,不经意抬头,发现眼前的路有些奇怪,根本不是去穆亦景那里的路。“等等,我们不是要去......”前面引路的侍卫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的瞬间,青妩只觉得一缕细粉忽然洒在自己脸上,双腿便已瘫软。

“青梧!”是谁,是谁在叫她?青妩钝钝想着,在摔下去的那一瞬,一双手将她牢牢固定在一方怀抱里。青妩木讷抬头,即便是电光火石的转瞬间,那方天光云影同他低垂的侧颜一道映入她眼中。

这样近的看他的脸,还是第一次。

青妩有一瞬间的恍惚,视线却忽然被染成鲜红,那般浓烈的血腥。下意识地挣开,那双手却将自己揽得更紧。

傻子,你既已受伤,便放手啊,何必要带一个累赘?

青妩深知那人撒下的是药效极强的迷药,浑噩间也只知道那双手自始至终都未松解半分,直到她彻底丧失意识。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踏实,若不是被零星雨滴溅醒,她倒当真要多做几晌美梦了。

她睁开眼的时候,正对上眼前燕青的短打胡服,是穆亦景的戎装。那个人,几乎将自己圈进他的怀抱,极尽可能地将她护住。而那双手,依旧以僵持的姿态桎梏着,青妩觉得自己在他掌心下的手臂一定早就淤青了。她推了推穆亦景,身边的人却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穆亦景的身体也灼烫异常。

青妩爬起来环顾四周,才发现他们此时正身处一方山洞,借着射进洞口的斑驳微光,青妩仔细检查了穆亦景的伤势,左肩尚有铁镞深深嵌入,伤口周围的血已见青黑,一看便知有毒。青妩深恨自己平日的懒怠,自己虽与曲霖一同长大,却从未想过要学些医术,此时此刻,穆亦景中毒躺在这里,她却连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不知道他们身处何地,更不知是否还有追杀之人,青妩恐篝火引人注意,只能生一丛微弱火焰,将靴掖中藏着的刀烤了,咬牙刺入穆亦景左臂将箭镞挑了出来。昏睡中的穆亦景发出一声闷呼,警觉地睁开眼,死死抓住青妩的手。

“穆亦景,亦景,是我,我是青妩,没事了,你别怕。”青妩忙不迭地安慰道,穆亦景的手无力垂下,目光涣散,却依旧强撑着一丝晶明。“青......梧......”青妩方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情急,道错了名字。“你可......还好?”穆亦景问道,青妩哭笑不得,他自己都伤成这样了,还有闲心关心自己?

“我没事,只是不知道我们在那儿。”穆亦景听罢,长舒一口气,复又合眼,显然是疲惫已极。“北山陡坡,当时你我被人追杀,被逼着跳了下来,不想,竟有一处山洞......”青妩以干净树叶盛了些雨水喂他喝下,穆亦景来不及道谢,便又沉沉睡去。中毒,伤口感染,眼看着日落西山,缺衣少食,真不知道穆亦景还能撑多久。

“青梧......快走......”入夜,青妩朦胧醒来,穆亦景依旧高烧不退,唇色青白,口中念叨的却是让自己快逃。青妩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坐起身来,让穆亦景枕在她膝上,也算好睡一些,不想穆亦景沉吟一记,还是被吵醒了。

“平生,从未体会过醉卧美人膝的滋味儿,今日也算是领教了。青梧这般细心妥帖,若是女子,只怕求亲的人要踏破府邸门槛了。”若换在平日,听他如此奚落,自己怕是要和他生一阵子气。可如今,她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她若是女子,若是女子......

穆亦景,我本就是女子。


“青梧......方才,我梦见我母亲了......”穆亦景眼中明灭着焰火的微光。“她就站在合欢树下,粉白花丝拂去还满。我从七岁起,便与母亲相依为命。我曾想,若自己也可以娶个温婉贤淑又有胆略的女子为妻,便也不枉此生了。”他深深叹了口气:“不过现在看来,也是痴心妄想了,不过是个将死之人,最后的美梦了......”

“我将青妩许给你可好?”青妩不假思索道。“等我们回到营帐,我将青妩许给你,可好?只要你好好活着,为了青妩好好活着,莫教她成了寡妇,好不好?”穆亦景,活下去,我便是你的家人。

穆亦景无力地笑笑,却比之前更加虚弱苍白:“你真以为我傻......也罢,死到临头,也无甚计较......”

他笑着,摸索着摘下随身佩戴的荷包:“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里面......是她送给未来儿媳的耳环。等你出去了,便差人,带给曲小姐吧......”荷包染了血,却依旧带着合欢的暖香。青妩接过荷包,贴在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家人,家人。

她似乎开始理解穆亦景,渐渐明了他酒醉后不经意露出的无助与软弱,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孤苦伶仃,却没能对母亲有所回报。村民,母亲,一夜之间不复存在,家恨国仇,他一路上都是这样,独自一人坚持下来。没有家人,没有牵绊。青梧曾说过,历经生死的人,反而会更珍惜生命,可这个人,生死关头却执意要护自己周全。

一望洁白中,只有他一人,寂守锋烟河山,寂守血染的红。

天,就这么亮了,当第一束晨光落入洞口时,一只毛茸茸的大家伙吸着鼻子从荫蔽着藤蔓的洞口钻了进来,是穆亦景随从的爱犬。青妩如临大赦,扯下发冠上的缎带绑在它脖子上,便目送着它艰难地从洞口消失。就算别人不认得,曲霖也一定认得的。

果不其然,不过半日,便有人来营救,看着穆亦景被手忙脚乱地抬上马车,青妩心头一块大石落下,眼前一黑便栽了下去。

“亦景......亦景!”不知睡了多久,青妩猛地坐起身来,映入眼帘的是正襟危坐的曲霖,还有一张臭脸。青妩爬起来,只觉得周身无不酸痛,却也顾不得那么多,紧紧拉着曲霖的衣袖:“曲霖,曲霖哥哥,亦景......穆亦景呢?我梦到他......梦到他浑身是血,我梦到他死了,就死在我面前......”

“做什么春梦呢,我的大小姐?”曲霖冷脸道,甩开被青妩拉着的衣袖。“醒醒吧,曲大小姐。”“你不要命了?!”青妩压低声音道:“在这里,我是青梧兄长,若是被别人知道......”“现在别人已经知道了,曲大小姐,您可否跟属下说说,您是如何自乱阵脚的?”

青妩怔了怔,忽然踉跄着跑了出去,直奔穆亦景的营帐。他就坐在那里,赤着上身,军医正为他换上干净的纱布,地上堆着染血的白帛,那灰白的药粉呛人异常,穆亦景只是皱着眉,冷汗却不断从额头滴下。他缓缓抬头,定定看着青妩。

“曲小姐若无大碍,明日便请收拾打点一下,回金陵去吧。军队里不留女眷,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穆亦景说着,血丝渐渐从纱布后透了出来。“亦景,我不是......”青妩慌忙解释道,穆亦景咬了咬牙:“你当我是傻子,还是聋子?曲家大小姐曲青妩两个月前暴病身亡,你若真的是青梧,又怎会问我愿不愿娶她为妻?曲青妩没死,现如今正女扮男装混进军营站在我面前,真正的青梧,已经死了,对吗?”

青妩一阵窒息,全然不知该如何作答。穆亦景起身,逼视着不知所措的青妩。他步步逼近,她节节后退。“女扮男装,这是王朝军队,不是你游乐的戏园!回去,回你的深闺,到你该去的地方。”青妩惊惶后退着,不经意撞到屏风,跌坐在地,那枚荷包自她袖中掉了出来,又被她拼命抓在手里。

穆亦景心底似乎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

“你还记得自己的承诺吗?等我们从山洞出去,你就......”“不作数。”穆亦景打断青妩的话,恁地决绝:“无论我说过什么,全都不作数。”青妩觉得眼前的身影骤然模糊,有什么东西极力叫嚣着要从眼中喷薄而出。“你从未真心,对不对?你怕了,对不对?”

穆亦景沉默,青妩站起来,转身跑了出去。

现今军情有所缓和,是时候让青梧安息了,无论是这个人,还是这个名字,都该随着墓土菊烟而去。而青妩也如穆亦景所言,回到了金陵,那个人们口中的温柔之乡,富贵之地。她终于变回了曲青妩,回到了人们梦寐以求的锦衣玉食。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美人如旧,却再难回到从前。

这样的日子不过持续月余,这一日,在青妩望着那枚荷包出神时,曲霖横冲直撞地跑了进来,一众丫鬟仆从只能眼睁睁看着曲家这位远戚少爷拉着他们的大小姐向房间里拖去。青妩懵懵懂懂,脑中依旧昏沉,曲霖看在眼里,恨不能立时冲上去扇他一记耳光。“醒醒,我的大小姐,收拾东西马上跟我走。”

“我哪儿也不去......”青妩喃喃道。曲霖气不过,自怀中摸出一柄箭镞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我让你收拾东西,跟我回前线。我告诉你,你心心念念的穆大将军如今命悬一线,都是拜这一箭所赐。若不是为你挡箭,他现在也不会中毒。我只想带你回去,让你好歹见他一面,免得日后他咽了气,你又寻死觅活。”

挡箭,中毒,命悬一线。

还有山洞里难熬的长夜。

她只是没想到,穆亦景所中的毒,竟连曲霖都束手无策。

“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坐在马车里,青妩依旧迷茫,只不停地问曲霖究竟该如何救穆亦景的性命。曲霖面色凝重,不住摇头:“那毒,若要破解,难比登天。虽说此毒并非无解,只是,这天下,恐怕只有一副解药。”

寒水石,邬垣首领腰间玉带上嵌顿的宝石,天下唯此一颗。

青妩觉得自己的心在听到曲霖说出邬垣二字时彻底冷了。如今边境七大部族,随便哪个都好,只要不是邬垣,她就算拼了命,也都有可能将寒水石带回来为穆亦景疗伤。可这寒水石,不偏不倚,就出在邬垣首领那里。

二十年前,邬垣同其他部族一样,为了保全自己的土地和子民免遭战乱侵扰,年复一年地向王朝贡呈,最健壮的马匹,最肥硕的牛羊,最忠诚的卫队。野心勃勃的邬垣首领敖罕剑走偏锋,将自己正值妙龄的妹妹送给皇帝和亲。,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果然,草原的公主入宫后虽封了贵妃,却自始至终都未蒙圣宠,公主郁郁寡欢,深宫独处,竟与宫中御医暗生情愫。公主心性直率,又自幼生活在草原,自然没有中原人那些繁文缛节,直闹到金殿里去,要皇帝放他二人回草原生活。殊不知自己的敢爱敢恨,竟是触了帝王的逆鳞。

莫说帝王后妃,即便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与他人有染,只怕也是要绑了石头沉塘的。公主此举,无异于是给皇帝结结实实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那年深秋,公主被绑缚刑场,活活烧死,死前更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心仪之人在她面前五马分尸,惨烈异常。公主死后,遗骸被草草埋进乱葬岗,未入皇陵,闻讯赶来的邬垣使者竟连一件公主生前的衣物都找不到。

如此,邬垣如何能不痛恨。

如此,她又该如何去向邬垣首领讨要寒水石?

青妩在穆亦景身边守了一整夜,来来往往的医官一次次送来汤药,却被他一口口吐出来,全然没有一点喝下的意思。再晚一些,或许他就撑不住了吧。

“你愿意和亲?你可知现如今邬垣与我朝水火不容,你去了,必然不会有安生日子。”金殿里,青妩眉目低垂,竟是半分伤感都没有。“臣女愿意前往邬垣和亲,一来可破两族纷争,二来可解主将燃眉之急,三来,若臣女身在敌营,或有线报知己知彼,于皇上百利而无一害。”

的确,只用女人便可平息的战火,自然不需须眉男儿抛洒热血枉顾性命。快马加鞭赶到邬垣,马车中的青妩却换了男子装束,自称是王朝派遣的使节。

敖罕,不可一世的邬垣首领,在看到青妩后只是眯了眯眼睛。“使节远道而来,我等不胜欢欣,只是为何不见和亲公主?”青妩颔首:“我朝讲求礼法,女子尚未出阁,不可抛头露面,是为女德。更何况公主舟车劳顿,也该好好休息再来面见首领。”

“使节大人好伶俐的唇舌,样貌又如此俊俏,不知你们的皇帝派来的是公主,还是使节大人啊?”敖罕向她步步逼近,青妩一惊,默不作声地退后几步,不想身后便是敖包幕墙,犹疑之时,敖罕已然走近,按住青妩的肩膀牢牢压在墙上。

“本王有鹰的眼睛,什么王朝使节,你分明是个女人。”敖罕笑道,凑近了去嗅青妩的头发,青妩百般推据,无奈力量悬殊,敖罕的目光不带一丝温度:“你的条件呢?狗皇帝不会无缘无故的送美人来和亲,若送了,必有所求。说吧,你们想要什么?”说罢,敖罕放开青妩,退了几步。

“和亲在即,城邦交好,我要邬垣退兵,百年休战。我要敖罕首领亲自来金陵迎亲,十里妆嫁。为表诚意,请首领将一件贴身饰物交给我带回金陵,面呈吾皇。”青妩的心狂跳不止,什么和亲退兵,什么昭告天下,她都不在乎,她真正想要的,不过是那件东西。

“哦?贴身饰物?美人想要什么?”敖罕好整以暇地环手看着青妩,他是个聪明人,青妩知道自己的任何心思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索性坦白:“我想要首领腰间的玉带。”敖罕哈哈大笑起来:“你倒坦然,只是本王不知这玉带可有所指?”青妩一时语塞,要怎么告诉他自己想要寒水石救人性命?若敖罕知道,不肯将寒水石交给自己怎么办?

“怎么,方才还巧舌如簧,怎么突然变成哑巴了?”敖罕眯起双眼,目光更加锐利:“美人不肯说,那孤王便替美人回答吧。你前来和亲,并非是狗皇帝的主意,是你的鬼点子才对。上月,你们的主将穆亦景中了毒,你是逼不得已才来这里和亲,你想要的,是这颗寒水石。”说着,敖罕触了触腰带正中的一颗宝石,五色云丝缠护,光华如珠,色若寒潭。

这便是寒水石。

不对,亦景中毒的消息早有严令不得外传,他又如何得知?敖罕神色间带了几分得意:“可怜你远赴邬垣和亲,为他取来寒水石解毒,却不知,那毒就是孤王下在箭中,派人去军中刺杀。你还不知道吧,孤王派去的人将左参将曲青梧错认成了穆亦景,正欲暗杀,那傻小子竟自己跳了出来,得来全不费工夫。”青妩靠在幕墙上,只觉得在听到这席话后瞬间失去了所有气力。

若不是为自己挡那一箭,现如今苦苦煎熬死生挣扎的人就应该是自己,跌落山洞,身中剧毒的人,就应该是自己。曲青妩,你何德何能,能让身边所有人为你不顾生死?护你半生的爹娘,守你无忧的兄长,不惜犯下欺君之罪的曲霖,还有他,将自己拒之门外却又舍命相救的穆亦景。

本以为是自己保护了他,却从未料想,那个人,是真真切切用性命护自己周全。

“你如此挂心穆亦景,只怕你不仅仅是将门之女,还是记挂情郎的佳人吧。”敖罕笑道,青妩吸进一口至阴冷的气。情郎?他心里,究竟是如何待自己的,她也不知道。“也罢,孤王一向不喜多费口舌,佳人在侧,孤王求之不得。美人想要寒水石可以,只是此刻天色已晚,孤王有些乏了,美人想要那石头,便自己来取吧。”敖罕立于灯下,张开双手。

寒水石冽冽寒光在自己眼前明灭,青妩心中不断催促着自己,曲青妩,你还等什么?亦景苦苦支撑,他还在等你,不能犹豫,不能逃避。他曾那般护你,现在轮到你来保护他了。青妩走近敖罕,伸出微颤双手,指尖有厥冷的温度。青妩屏息,尽量不触碰到他,一点点摸索着去寻他腰带后的银勾,好不容易寻到,却忽觉腰间一紧,眼前也跟着旋转起来。

“你这样在意他,却又如此拘谨,他该不会还没碰过你吧?”敖罕的话,让青妩好不容易打叠起的心绪立时溃散,她听到在自己的衣带被扯开时有人在哭喊,听了许久,却似乎是自己的声音。那是她自己在哭吗?为何要哭,她应该高兴,亦景可以活下去了,自己的心愿,终于了了。

青妩深深记着,帐帘上绘着的苍狼图腾,是怎样的爪牙肆恣,翕动时便像活了一般,像要将人吞噬。寒夜漫长,她盯着那图腾,仿肆熬了漫长半生。

自然是半生,只因她后半的人生,在那一天尽数晦暗了去。

曲霖看到青妩的时候,她裹得严严实实甫从马车中出来,险些跌倒。曲霖去抚,却被她一把推开,斗篷中伸出一只厥冷苍白的手,将一方绢包递给他,寒水石光华隐现,色若菡萏。不等曲霖发问,青妩已然踉跄离去。

青妩命人取水来,将自己深深投入沐水中,浴水尚热,青妩却浑然不觉,直到颈边被热水浸过一阵刺痛,方木讷地用手去触,指尖只有一片莹亮水珠。明明没有血流出来,为何她却觉得那样疼?疼到四肢百骸都在颤栗,疼到眼前被咸涩泪水灼得一片模糊。

“丫头......”曲霖在门外叩了半晌,却听不到任何回音,踢门闯进去,便看到屏风上悬挂的褶皱衣物。绕过屏风,青妩蜷在冷彻的沐水中早已昏厥,项背肩颈皆是红痕。曲霖自知脾气不好,但气到想杀人还是第一回。青梧是她兄长,可自己也是从小看着青妩一点点长大的。

“大人,穆将军醒了,请您快过去吧!”门外传来侍卫的呼喊,惊喜异常。






【若有一日你爱上一个人,可莫要将她的心冷着了。】


“吵什么!他的死活与我何干?醒便醒了,让医官去照顾吧。等那混小子醒了,让他来参将营帐,看看他做的好事!”曲霖毫不客气的吼了回去,小心翼翼擦干青妩发间水渍,将她从沐桶中抱了出来。

军中无女眷,青妩身边没有婢女,只能让身为医者的曲霖代劳。曲霖本不姓曲,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家的孩子,只记得自己打记事起便像一条野狗一样在街上流浪,乞讨。那天,他为了一块发霉的玉米面窝窝快被人打死的时候,一个花团锦簇的小女娃突然跑了过来,挡在他身前,挡在一群比她自己高出一倍的大人面前。

呵,自不量力,这个傻子。

可那天,她还是救了他的命,曲将军带他进了将军府,做了曲青梧的伴读。可他知道,曲家一门忠烈,曲将军也好,青梧也好,稍有不慎便会战死沙场,到时候,谁来护着青妩?从小到大,她都是那副德行,明明自己弱得连打雷都能吓哭,偏生又一身正气,总想着去袒护别人。他是青梧的伴读,却不想和他一样将性命交给狼烟。

他要活着,要报她的救命之恩,要代替青梧去守这个傻子。在曲家男儿们在武场摆弄刀枪时,曲霖捧起医书,研起药草。他不想做青妩身前的大英雄,他能做的,只是在她身后,撑上一把伞,暖上一炉炭。

早就告诫过自己,不能越矩,不能动念,她命中该有显赫雍容,不是他可以染指,而这么多年来他将这心念掩饰得很好,直到青妩代兄从军,更准确的说,是从她遇到穆亦景开始,一切都变了。穆亦景虽不是他熟识之人,但多年来随青梧征战,也同他颇有些交情。曲霖看着青妩一次次因他受伤,因他伤情,心里藏得好好的那份心绪,竟是无论如何都平息不了。

他本就是为青妩而生,此刻她因这个人受此折辱,自己又能做些什么?曲霖将青妩牢牢裹在被子里,慢慢收紧双臂,散瘀的药油在她颈边溢出一丝苦香,弥散出的药箱灼着他的双眼。许久,曲霖红着眼睛,放开了她。

傻子,我们回家。

曲霖闷闷地打点着青妩的行装,无非是些半新不旧的戎装。曲霖有些失神,眼前不断闪现着青妩的身影。她曾经那么爱笑,轻拢窄袖,妃色锦衣,衣襟上别着成簇的相思红豆,笑吟吟地跑到自己面前,将那朵西府海棠送到他面前。她说,霖哥哥快看,爹爹前些日子教我飞身之术,我便学了,摘了树尖上的一朵。

她说这话的时候,风过庭廊,有花瓣落在她肩上,当真是极美。

那朵花,他一直好好珍藏着,用药液泡好,再封进松脂,贴身戴着。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你要带她去哪儿......”曲霖神思中的佳人忽被人驱散,穆亦景站在门口,只着牙白里衣,那面色却比衣料还要苍白几分。曲霖咬了咬牙,闷声恨道:“与你无关,青妩对你仁至义尽,此刻也没有必要留在这儿。我带她回金陵,不会给穆大将军添堵。”说着,曲霖将包袱狠狠系紧,向门口走去。

“不准走!”穆亦景脸色一沉,将夺门而出的曲霖撞开,气息不稳。“你们谁都不准走。”曲霖不怒反笑,斜着眼看向穆亦景,反手将包袱甩到桌上:“怎么,难道穆大将军还要恩将仇报不成?现在你毒也解了,人也安然无恙了,我自然要带青妩走。”“她还没给我解释清楚,她为何要骗我,骗皇上......”

“你混蛋!”曲霖气极,一拳挥了上去,穆亦景撞在门上,口角渗出血线。曲霖冲上去,拎起他的衣领:“你知不知道你睡过去的这段时间她为你做了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质疑她?你半死不活地让人背回来,中了毒,是青妩只身前往邬垣,面见敖罕,为你求来寒水石解毒。为了换你的命,她把什么都搭上了!你要还是个男人,就给我让开!”

“青妩......”穆亦景低声道,一把推开曲霖冲到榻前,青妩梦中亦不得安寐,眉心紧锁,紧紧扯着衣襟,指节泛白。“她怎么了?曲霖,你想想办法,你不是医官吗?”“我想什么办法?她没病,为了给你解毒,这傻子拿她自己换了那块寒水石!”

穆亦景眼前一阵晕眩,曲霖将他推开,撑起青妩的身子靠在他肩上,塞了一丸药给她。“我就不该告诉她你中毒的事,她听说你的毒唯有寒水石可解,便瞒着所有人偷偷面见皇上,做为和亲公主前往邬垣。她什么都不要,只要那颗寒水石做聘。她用自己换了解药,亲自护送着回来给你。现在她对你已经没有用了,穆亦景,放了她吧。”

“傻丫头,当初我要你走,你为何要回来。”穆亦景低笑着,笑到有泪落下。“在山洞里,你问我愿不愿娶你妹妹时,我便知道你不是青梧。那话,却是真心的,我若有生还之望,定会去娶你。之所以赶你走,也是不希望你因我伤怀,若我注定身死,便不希望让你看到。你为什么要回来......”

曲霖气不过,替青妩掖了掖被子,转身去屏风后摆弄着装满药丸药粉的瓶瓶罐罐。“曲霖,”穆亦景轻道:“你放心,青妩为我舍弃一切,我定不负她。留下来,我会娶她,会对她好。”曲霖朗声笑了,手中瓷瓶捏得咯吱作响:“你娶她?邬垣已经发了婚帖,十日后首领敖罕亲自率队迎亲,现在说要娶她,是不是太晚了?”穆亦景笑而颔首,揽紧青妩不再言语。

情若有根须,必定深植不移,也正如飞花飘絮时节一般悄无声息地生发,却开出最明艳的花。情丝如雨沾衣,却不知何起。

边境战事和缓,穆亦景得以回金陵府邸复命,曲老将军为青妩的不辞而别正是大为光火,曲霖也不敢贸然送她回家。若一不小心再让将军和夫人知晓她这段时间经受了什么,恐怕曲老将军的刀是不会留情的,届时,穆亦景和自己的脑袋便不保了。也罢,曲霖只能听从穆亦景的意思,让青妩住在他府上,一面修书回家,说青妩抱恙,自己要带她去乡间休养。

青妩醒来后,便不再同穆亦景过多言语,住在他府上也只是为了不让爹娘担心,既知敖罕迎亲在即,自己不能同穆亦景扯上什么关系,因而每日见了他不过是淡淡的,要么就是避而不见。穆亦景也不恼,每日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倒比平日多了些和善妥帖。

这一日,青妩捧书坐在窗下,不住地出神,却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小姐,小姐!”婢女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将她拉回现实,手中的书不知何时落在裙边。“你刚说了什么?”青妩问道,那婢女抿嘴笑道:“方才外面差人传了几次,将军刚刚下朝,过来看您啦。”正说着,外面软帘一掀,穆亦景已闪身进来,迎着晌午的阳光,竟有些刺目。

是啊,自己眼前这个人,本就是明亮澄澈如日光的,他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比阳光还要明艳。青妩明白,在外人看来,是自己对穆亦景心灰意冷,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如今的冷淡态度,只是不希望自己陷得更深。他如日中天,意气风发,该有属于他的风生水起,可如今的自己,已经配不上他了。

“青妩见过将军。”她低垂着头,视线中只能看到他靴上的墨色竹纹,步步生风地向自己走来,却蹲下来,将落在自己裙边的书捡起,一页页整理平顺。

“青妩,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穆亦景笑道,扶青妩坐在茶桌旁,外间忙走来几个婢女,将茶桌简单收拾了,放上几样茶点。“我一早从宫里出来,想着快要入秋,就去集市上买了点东西。婢女们说你最近偏好些甜食,就带了这个给你。”青妩漫不经心地抬起头。

豆酥糖,切成小块被素白的雪纸包着,纸上印着简单却喜庆的钶红鱼纹。军中那段时日,没什么珍馐美食可享,偏巧边境镇子上有一家豆酥糖的作坊,穆亦景偶尔会去买一些回来。她时常想着那味道,遣婢女去找了几次都无功而返。

青妩拆了一块豆酥糖,吹开掺着豆面的糖粉,切得整整齐齐的酥糖块层层分明,透着丝丝甜香,色泽是恰到好处的蜜色,一壶茉莉花茶沏得酽酽,最能解甜腻。青妩不觉食指大动,连吃了几块,被豆面呛得有些狼狈,不停咳着,也舍不得放下。

“你慢些吃,这些都是你的,没人和你抢。”穆亦景笑吟吟地递着茶水和手帕,看青妩一张俏立的脸涨得通红,唇边沾了豆面,活像只花猫。“从前爹娘不准我吃这些市井吃食,说是不干净,可后来在军营里第一次吃......”青妩一怔,才意识到自己吃得开心,不知不觉主动和他说了这些话。

穆亦景也颇有些意外,听青妩肯主动回应,自是喜不自胜,高兴得连耳朵都红了起来。“你若喜欢,我哪怕天天跑去买给你......”“将军有心了,青妩惶恐。青妩蒲柳之质,担不起将军厚爱。”青妩的眼神黯淡下去,穆亦景知道,眼前这个满身是冰刺的她,并不是真正的曲青妩,她只是又一次将自己缩进了壳里。

“青妩,我......”

“曲小姐,针线局送来和亲礼服的花样,除了绶带上应绣邬垣的白狼图腾外,婚服上的花样您可按心意来选,请您过目。”门外忽然走来几个宫女,谦卑恭谨地呈来一叠描着花样的纸笺。青妩放眼看去,那些花纹巧夺天工,确实精致,却没有一个让她真心喜欢。说起来,抛开和亲不论,自己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嫁做人妇时,婚服上应该绣些什么。

“敢问,还有没有其他花样?”青妩问道,宫人面露难色,正要说些什么,穆亦景忽然从青妩手中夺走那些花样。“白狼图腾就算了,我朝女子讲求温婉,绣些狼熊野兽成何体统。还有这些花,虽是国色天香,未免太过俗套,非曲小姐所爱。不如在下为曲小姐想一个好点子,那婚服之上,就绣合欢可好?”岂不知穆亦景一言,让宫人们更加为难。古往今来,合欢一花便只有个吉庆的名字,却鲜有吉庆的寓意。

“枉绣合欢花样子,何日是,合欢时。”青妩喃喃念道,握紧袖中拢着的荷包,忽而狡黠一笑:“不错,就绣合欢吧。”反正此生就只有这一次,不如让她任性一回,成全了自己的心意。

宫人们回去复命,穆亦景却丝毫没有要告辞的意思,赖在青妩这里喝茶,袖口的合欢暗绣明晃晃灼着青妩的眼睛。“将军还在这里,是想看青妩笑话吗?枉绣合欢,将军这算是祝青妩两手空空,一场枉然吗?”

穆亦景走近青妩,直到她眼中有了他的影子:“我说你,做个女儿家三心二意也就算了,读书识字也这么不专心。你是不是只知道枉绣合欢花样子?可曾听过‘合欢花样满池娇,用心描,数针挑。’?啧啧,看你这样子也不会知道。”青妩抬眼,正对上他目光漆黑,如有星河流转,似乎只消目光交汇便能将人吸进去一般。

一如初见那日,落荒而逃的,依旧是青妩。

那词,她当真从未听过,也从不知那合欢花竟还有如此寓意。合欢花样,满池娇,美人临溪,溪中所映,究竟是飘落的合欢,还是美人如合欢花一样的容颜呢?

不日,婚服便已送到,当真是巧夺天工,面面芙蕖。宫人服侍她换上婚服,层层衣袂,当真有些厚重。青妩轻轻抚过婚服上微凸的刺绣,点点细碎厮摩,便是她难宁的心绪。穆亦景笑意盈盈地走来,打量着眼前如血的嫁衣:“不错,这花纹,这颜色,也唯有你才能穿得这样好看了。”青妩忽然觉得这衣服的颜色是那么让人生厌,便冷了脸,想转去屏风后将婚服换掉,去路却被穆亦景堵了个正着。

“这合欢不合你心意吗?”他这样问着,青妩几乎无所遁形,怕自己看着他,心头那道伤就又生生裂开,痛彻心扉却不见淋漓鲜血。“我一直在想,若有一日得娶一位美貌佳人,必要她嫁衣之上绣满菡萏合欢。可你,真的不喜欢这花吗?”

“穆大将军,请您清醒一点。”青妩打断他,想推开他围拢的双臂,却是徒劳无功。“将军这是在安慰青妩吗?因为青妩要远嫁外邦了,远离父母,非死不得回还。还是说,将军一直都活在梦里?再有几日,邬垣的和亲队伍就要来了,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晚了?”

穆亦景忽然垂下双手,一如既往地带着笑:“青妩,我知道你心里的委屈,如果可以,我想娶你。自始至终,我想要的那个人,只有你。”他丢下这句话,便匆匆离去,青妩对着新裁得的嫁衣,默默独坐直至天明。

好不容易要熄灭的最后一丝希冀,就这样被他的一席话击的溃不成军。哪怕,她知道,那不过是穆亦景对自己的宽解怜悯。

果然,直到她走完短短的红绡毯,坐上迎亲的花轿,他都没有再出现。青妩视线里,是望不到边际的红,紧紧握在手中的荷包里装着一枚毒囊。就这样吧,等自己到了邬垣,等她看到邬垣退兵,自己的任务也该结束了。

生老病,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一切都将离她而去。只可惜,邬垣天高水远,那片常年苦寒的土地上,没有金陵三月中飘零的合欢。

乐声吹打着,渐渐过了辕门,青妩在那一瞬有些许失神。那时候,她刚刚前往边境大营,迎接她的,不是边境的漫天风雪,而是那个人融化冰霜的笑颜。只可惜,那个时候,他的笑,是给青梧看的。青妩想着,车轿忽然一阵歪斜停了下来,一双手直接探进帘内,将自己径直拉出马车。青妩呆住,来不及看清对面究竟是谁,便又迎上了一张爽朗笑脸,并一方熟悉的怀抱,耳边是一颗狂跳如擂的心。

“我回来了,回来娶你,再也......不走了。”青妩木讷地抬起头,正撞上他的笑眼,面上衣上染满干涸的血。“我是......青妩......曲青妩......”她近乎哀求地看着他,急切地要证明什么。他朗声笑着,揽她入怀。“我知道,你是青妩,曲青妩,蒙兄长赐婚,亦景今日,便赖娶她了。”

“可我......”青妩喉头一阵哽咽,竟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我要嫁的,是邬垣的王......”穆亦景不甚在意,替她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你哭的太丑,那邬垣的首领敖罕,已经被你丑死了。你要嫁邬垣首领不假,却不是敖罕,是我才对。怪只怪邬垣本是个弱肉强食的地界,想做他们的王,只要打败原来的首领即可。皇上下旨要你嫁给邬垣首领,金口玉言无可追悔,那我便来做他们的王,这样,就能娶自己倾心之人了。”

他知道,青妩心里面的那个死结,忠孝不能两全,他便成全了她的忠义孝道,发兵邬垣,苦战之后取了敖罕性命。青妩与平凡女子不同,若注定此生与烽火狼烟为伴,那烽烟之中,他能给她的唯一承诺,便只有一世清欢。

当日,和亲公主与邬垣首领完婚,,世代交好,永不起战火,天下大赦。

次日,邬垣首领交出王位,,首领退位后加封易安侯,。

只可惜,这位侯爷却不思进取,受封的旨意还没念完,侯爷便带着夫人游山玩水隐居度日去了。天下人都以为,这云淡风轻的易安侯或将隐居一世,不想三年后,侯府复又热闹起来。

易安侯夫人身怀六甲,为保安顺,二人才又折返金陵。



“穆卿欢,你要是再敢跑,今年中秋之后你就别想再见到你爹娘!”蔚山,药庐,曲霖手里提着一把秤药的小秤跑出院子,追着一只圆滚滚的球杀猪般的叫喊。“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前十几年为你娘殚精竭虑,现在她跟你爹远走高飞了,又把你塞给我,结果你比你娘还能闹腾!我跟你说了多少次,我药庐里的硫磺硝石是用来入药的,不是给你做炮仗的!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

这只皮球怎敢停下,见曲霖紧追着,孩子脚下生风,一个劲儿的往门口站着的女子身后躲去。

青妩三年前回到金陵,因早年身染寒症,为诞下孩子九死一生,幸得曲霖全力医治才得母子平安。穆亦景给孩子取名“卿欢”,不辞冰雪,只为卿欢。

曲霖乃是豁达之人,卿欢的满月宴上,与前来贺喜的一位世家女子一见倾心,数月后便明媒正娶将佳人请回药庐。只可惜,曲霖千算万算,还是没能逃脱自己的宿命。青妩现如今正和穆亦景双宿双飞,青妩一封家书,一并绑来一只叫穆卿欢的皮球,担惊受怕的日子就此开始。不为别的,只为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夫人怀着他的麟儿,而穆小皮球偏偏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颇感兴趣。

掐指一算,按照穆小皮球他爹娘的一贯作风,这一胎,八成是个丫头。他自己把半生都搭给青妩也就罢了,今后若自己的女儿长大了,和穆小皮球这种混世魔王拉扯不清,那......

作孽啊......



合欢花样满池娇。用心描。数针挑。面面芙蕖,闲叶映兰苕。刺到鸳鸯双比翼,应想象,为魂销。

青妩放下笔才发现穆亦景不知何时就站在她身后,一弯笑眼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不错,这首词你终于学会了。你早年若肯听曲霖的话用功读书,那时就应该听懂我弦外之音,。我若晚到一刻,只怕我此刻只能和你在黄泉路上品评诗画了。”

“对了,下个月就是中秋了,曲霖家的夫人也将临盆,我们正好去药庐看看卿欢吧。”青妩掰着手指,盘算着。穆亦景拿手帕擦着青妩手上的墨渍:“都随你,不过前几日曲霖差人送信来,说卿欢对他夫人腹中之子甚感兴趣,怕是缘分不浅。”

青妩眼珠转了转,笑道:“那便更省心了,自幼在一处,青梅竹马,况且以我们卿欢的脾气秉性,能娶到媳妇已是不易。听曲霖说,卿欢近日已经不再偷拿丹药喂鱼了,只是每天偷拿硫磺硝石出去,做炸药。”青妩自己也很怀疑,卿欢的性子,不随自己,也跟爹爹和父亲没有半点相似。这么想来,应该是随了爹。

管他呢,随心就好。待他们回到药庐,就又能路过曾经并肩奋战的边境,再好好买上几大包豆酥糖,再想想他们之间的故事,讲给卿欢听,虽然,他好像并不是那么爱听。

虽有河山万里,却早已卸甲,不问英雄功过。我也曾笑问江河,也曾纵马驰骋,曾牵黄擎苍,曾斩落长虹,却独独,败给你一个眼神。江海绵延,都不及心尖一朵解语,为你弃了天下又能如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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