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深 | 巍巍德荣是青桐

转过来老舍先生说的“永远那么纯洁，永远那么活泼，永远那么鲜明，冒，冒，冒，永不疲乏，永不退缩”的趵突泉的三眼活水，抬脚就到了泉边的三圣殿院内，赫然发现两棵相对相待的青桐树，高大正直，亭亭玉立，“皮青如翠，叶缺如花，妍雅华净”，枝叶茂盛，真个是“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端的英气勃勃。

更好看的是万叶清阔吟风于阳光，润生出青玉般的光芒，“疏柯于玉耸，密叶翠羽蒙”，再衬着大殿那灰砖青瓦飞檐红墙雕花的吉祥敦厚的中国建筑美，一份流光的生气勃勃，神采奕奕，“菶菶萋萋，居然古人风”，内质的大方雍容令人油然起敬，观之即感浩气萦怀、骨朗神清。

青桐就是我们国人常说的梧桐，原产中国，被尊为中国梧桐，是最具中国意义的桐树，想来即是缘于它所成长和蕴涵来的中华文明文化源远流长的一脉人文情怀。《说文解字》解曰：荣，桐木也。《尔雅》释曰：荣，桐木。荣华、荣耀、荣昌，秀荣、尊荣、光荣，以荣为名，多美啊。我在趵突泉园子见到的青桐正当得起这个荣字，正值那“荣”之好光景：清气满盈的繁荣昌盛、荣光生发的欣欣向荣。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每读《诗经》至此，心下总禁不住沉吟而神往，其中美意让人心折而低回。神鸟嘉木、高冈朝阳，惠风清音、羽彩阳光，君子良人、忠心信仰，相得益彰、万世流芳。想我中华先民，总有着最为自然本真的优良审美，让之后世世代代多种流派样式的艺术美，都以此为源头为根基而有了生生不息的生机与活力。

据考证，《诗经》是最早讴歌凤凰梧桐传说的文献，一诗一经定乾坤，从此，青桐特立高标起“大雅”清贵、仁厚、纯正之风，再无可被人看得低轻。青桐，有大美也。

大美的青桐，不止是美在与凤相偕的亮节高风，还美在它同时亦是深入烟火人间的实用适用。青桐全身都是宝：“种子可食，亦可榨油；树皮纤维可作造纸原料；叶、花、果、根均可入药，有清热解毒去湿健脾的功效；木材宜制家具和乐器。”真是嘉树良桐。

我以为颇具意味的是青桐乃制作中国古琴的良材。《后汉书·蔡邕传》记云：“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而抚琴又是中国古代文人必修的一项才能，琴是彼时文人雅士的心头好，他们心有所属，援琴奏曲，情不自禁，何样的风雅等身。孔子注重乐教，《史记》记载《诗经》“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而以青桐之琴去弦歌诗经中的凤凰梧桐，天地人好合为一，多么的和美相生。

据说汉才子司马相如的传世名琴名为绿绮，音色奇绝，琴内有铭文“桐梓合精”。我私以为这绿绮的美名亦当来自如我所见青桐那光照翠羽之风，方如此应景。他以一曲琴歌《凤求凰》示爱，赢得才貌双全又有傲骨丹心的卓文君的芳心，遂成千古佳话。这依然是凤凰梧桐的传奇，绿绮青桐为才子佳人平添无限风流。

在衣食起居之需外，还必得修身养性，必得有四时佳兴，咱们中国人就是天生具有这样的喜气贵气，再怎么沧桑千载苦难历尽，亦还是要清心明志、音乐起兴、歌舞升平，要生活得信念自足、吉庆有余、优雅从容，秉持一份风骨原则，赋予庸常人间以尊严情境。

高山流水。梅花三弄。阳春白雪。夕阳箫鼓。汉宫秋月。渔樵问答。平沙落雁。十面埋伏。胡笳十八拍。广陵散。中国十大古琴曲，或慷慨或清越或雄浑或傲岸或清奇或苍凉或明新或中和或俊逸或潇洒或悠远或蕴藉或委婉或深沉或朴厚或寂寥或愁苦或肃杀或劲侠，曲曲经典。流传至今，言语不尽下表达的无不是自然的脉搏、光阴的律动、心灵的意境，而各曲各风，风格各异中是青桐如一的基调与质地，弦歌声讯里是心灵的有所抚慰、信守与寄寓。青桐，有大音也。

梧桐还是中国的圣树象征，佛寺中常栽梧桐树，僧人念经所要敲打的木鱼，正宗地就是由桐木制作而成，木鱼故有桐鱼之称。桐鱼声声，是提醒心神重于修行，也是青桐自己的琴歌梵唱，吐露的也还是人间的心情心声。

大音稀声，我在泉边阳光清风中仰望青桐华盖、绿叶清亮，又见喜鹊在枝间飞来飞去，仿佛在替美凤达意象形，耳旁且不闻古琴曲的旋律种种，品到的似乎是另外一种况味真声，那正是“有琴不张弦，众星列梧桐。须知淡澹听，声在无声中。”

我一页页翻阅《诗经》，一次次特意标记，渐渐听见了其中青桐琴瑟的和鸣。《湛露》篇曰“其桐其椅，其实离离”，称颂君子美仪；《定之方中》篇曰“椅桐梓漆，爰伐琴瑟”，颂美贤明国公；《鼓钟》篇曰“鼓瑟鼓琴，笙罄同音”，赞扬淑人君子；《关雌》篇曰“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友善取悦美人；《甫田》篇曰“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抒情真诚虔敬；《鹿鸣》篇曰“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祝福志趣相合；《常棣》篇曰“妻子好合，如鼓琴瑟”，比喻情投意合；《女曰鸡鸣》篇曰“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恩盟安稳美满；《山有枢》篇曰“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珍惜当下安好。

如此之好啊！琴瑟和鸣、物我一统的生活，我们的先人拥有着。时代真的在进步吗？现社会浮世相已基本迷失了这份自然和谐美好的生活风情，世道人心皆不古，可哀。《诗经》里的这番琴瑟美音，踏着时光的行板，流转而来的其实也都是青桐的歌唱，撇去浮世烟云的丑浊虚浮，青桐，原来你才是真正的风雅颂。

不止是琴为心声，青桐在古诗文里还做着一些寓怀寄情的特别意象，诸如高洁品格、忠贞爱情、孤独忧愁、离情别绪等。像悲秋的意象、梧桐雨的意象，在此且不赘言引用，只是、在悲不自禁的梧桐更兼风雨的声声慢里，人生显得多么卑微无助，人世显得多么凄凉无着，人生人世都仿佛失了本质光采，没了生之尊严、爱之信义。

庸常日子里已雍塞了草芥人生太多的悲声，悲意诗词写得再文学精粹也还是个悲，让人读得愈加悲催。我偏爱的是这样的诗意：“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亭亭五丈余，高意犹未已。”“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天质自森森，孤高几百寻。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虚心。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

最欣赏晏殊的《梧桐》，以为那是最好的青桐写照：“苍苍梧桐，悠悠古风，叶若碧云，伟仪出众；根在清源，天开紫英，星宿其上，美禽来鸣；世有嘉木，心自通灵，可以为琴，春秋和声；卧听夜雨，起看雪晴，独立正直，巍巍德荣。”写得有神气有正气有志气有骨气有浩气有美气，自然地流露着作者本真的气质、内心的光明，让读者亦受感染受熏陶受点拨受鼓舞受激励。

活着，我们需要俯瞰坚韧小草以不忘生之根本，同时我们亦需要高大神圣者的引领，一如需要仰视清秋阳光中欣欣向荣的青桐，以不坠青云之志，不息灵魂火种。我此见趵突泉的青桐，不是深院寂寞锁清秋，而是胜地光明钟神秀，就愈发觉得这种气度和风骨是多么难得的好：朴厚有性灵，俊拔有高格，清贵有神性。

中国人向来活得美，出世入世，工笔写意，俗雅自如，于实就虚，举重若轻，善于将沉重的肉身活在切实的空灵下、现实的诗画中。源于凤栖梧的美好传说，青桐顺沿着我们的文明历史根植，朝朝代代无停息，又是多么自然而然地普及深植于窗前庭院门侧道旁眼前心上的俗世生活人文精神里。

明人陈继儒《小窗幽记》对庭院梧桐有总结陈述：“凡静室，前栽碧梧，后栽翠竹。前檐放步，北用暗窗，春冬闭之，以避风雨，夏秋可以开通凉爽。然碧梧之趣：春冬落叶，以舒负暄融和之乐；夏秋交荫，以蔽炎烁蒸烈之威。”实用主义下暗寓着超然的襟怀情致，生活在别处在高处也在低处，此乃华人生活的艺术、心智的圆融。

年少时家乡，村庄院落多植桐树，有青桐，更多是泡桐，但乡人统称为梧桐，所取还是凤栖梧的吉祥寓意。我尚且不懂《诗经》不知青桐人文内涵时，心里已早早印下凤凰梧桐传说的美好。家里老屋曾挂有一绣花门帘儿，上绣桐树枝叶、喜鹊飞来，下绣牡丹花开，意寓同喜同好同贵。还见过人家传了四代的一床丝绸被面，织锦着繁缛有致华美典雅的图案，有青桐有牡丹有凤凰有童子举莲，吉祥喜庆，满是人间好意。青桐，扎根在寻常百姓家、民间大地上，更亲切更生动。

现在想来这已然是文明积淀成的家常般教化，是审美风习天长日久潜移默化的熏染与浸淫。祥瑞的国度自有祥瑞的优秀传统，不止是操琴与诗文，青桐也一直这样地生长在我们的民俗民风民心，春风化雨，叶茂根深。从朝野到宗教，从生活到精神，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承认不承认，青桐与我们，已然出神入化地通俗可亲。

《诗经》印本可谓多矣，我平常看的是本色麻布素白封面的一本，今日再读，意在青桐，忽想起读到的一则“桐花布”记实，言《华阳国志》有记载：“梧桐木，其花柔如丝，民绩以为布，幅广五尺，以还洁白不受污，俗名曰‘桐华布’。以覆亡人，然后服之及卖与人。”质本洁来还洁去，青桐情深，读之让人心生温柔悲悯，眼前的《诗经》书封亦仿佛是了那桐花布的倩影。

又有《尔雅》注解：榇，梧。榇是梧桐的本名，后泛指棺材，正宗的内棺亦系桐木制成。记得原来家乡的墓地坟前也常种有桐树。梧桐相随，德荣永续，生死皆吉。如此，梧桐于我们，真正的死生契阔与子成悦。凡人三世一生，让心与情、身与灵皆寄托于青桐，自成一番坚贞情义，最笃实的物质与精神，最慈悲的担当与成全，青桐就是我们至情至性的亲人。

青桐与人，我相信，当是天生有着相同的质地与根本，有着相通的心性与操守，也才能那般如此地相生相守与相亲。我甘愿一直都有这样那样草木扶疏清嘉的生活，远远近近、浓淡相宜、切身可心，让平凡人生拥有更自足的自新、更自在的自处。锦瑟无端，庄生晓梦，蓝田日暖，沧海月明，此情长在，何曾惘然。

 

图文原创于2011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