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芭蕉，天地交泰的合奏

 故家原本是广种芭蕉的，整条村依山面江，从山下到引榕江边的平原种满了潮州柑，村庄后面的山地大多用来种芭蕉。那时经常有台风，芭蕉最怕台风。每次听到台风预告有台风要来，种有芭蕉的乡亲会全家出动，用木棍或者竹棍堵住芭蕉。有一年台风特别大，山地很多芭蕉都被拦腰扫折，印象最深的是邻居一位伯伯面对满目疮痍的芭蕉园失声痛哭，他哭道：“我的米缸被打破了。”他全家衣食来源，皆仰仗满园芭蕉。

芭蕉曾经是村里的重要经济作物，而在古诗词之中看到的却大多作为观赏植物。旧时但凡有钱人家，后花园里的假山边或者园林角落里，都少不了芭蕉的踪迹。芭蕉的园林种植可以追溯到西汉时期，中唐之后，尤其宋元明清，芭蕉已经在园林中获得较高的地位，成为园林中重要的植物，并形成一定的园林种植规模和造景模式。清代道光年间，浙江钱塘才子蒋坦与妻子秋芙合写过一首关于芭蕉的诗：“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夫妻对和，情趣盎然。

芭蕉多产于亚热带地区，这种草树绿叶扶疏，其叶、花、姿态具有丰富的物色美感，是著名的观叶植物。芭蕉树最高可达数米，但是再高大也改变不了其草本植物的特性，一遇台风，就会被扫折。芭蕉茎杆笔直，绿叶宽大，迎风舒展，煞是好看。我想，芭蕉全身的风韵应该全在于宽大的叶子，山村遇雨，村民摘一片大芭蕉叶，俨然一把天然绿伞，安然走在雨中。芭蕉叶宽大，历来文人墨客更是喜欢题字其上，唐代韦应物《闲居寄诸弟》：“尽日高斋无一事，芭蕉叶上独题诗“。唐代草书大家怀素“居零陵，庵之东植芭蕉数亩，取蕉叶代纸学书。名所居曰‘绿天庵’。”这就是“蕉叶学书”的雅事。这芭蕉叶啊，不但能遮能写，制作成扇子更是神通广大。相传天地初开之时，昆仑山上有一株芭蕉树。在历经千万年，吸收日月阴阳后，芭蕉树上结出了两片芭蕉叶，一片至阳，一片至阴。后来，两片芭蕉叶化为了两片芭蕉扇，阳扇老君拿去炼丹了，阴扇铁扇公主拿去扇火。《西游记》中的八百里火焰山非芭蕉扇不能熄灭。道教的太上老君形象，就经常手拿一把画着阴阳八卦的芭蕉扇。

芭蕉扇在道教中真的是法力无穷，但是我记忆最深的却是芭蕉自身营造的诗情意境。记得高考之后曾经去当过一个多月的代课老师，所在的那所中学是一座古老的祠堂改造而成，一个人借宿舍学校一间低矮的瓦房。房间窗外就有一丛芭蕉，绿叶萧飒，那时已经知道要到远方继续学业，正值离开故乡前夕，心情不佳，总觉芭蕉阴森，甚至到了夜里就不敢走出来。多年以后，回忆起代课的那段经历，想起那间破旧的老房子，感觉却很温馨。我想，如果夜里来阵大雨，全校静寂，可以隔窗听窗外雨打芭蕉的噼里啪啦以及滴滴答答声响，几分不安，几分欣喜又有几分茫然，那该是怎样一种诗意！

想象雨点纷纷从天而降，敲打在宽大的芭蕉叶上，大雨噼里啪啦，小雨淅淅沥沥，及到雨停滴滴答答，这正是天地合奏的天籁之音。同样一种雨打芭蕉的声音里，客家人听到了乡愁，想到了中原故国，广府人却听到了独具地域特色的南国情趣，并都在各自族群的音乐里得到了体现。

客家古筝之中有一首经典的曲目叫做《蕉窗夜雨》，雨夜之中，听淅沥的雨打蕉叶声，旋律古朴、典雅、流畅、优美，充满了诗情画意。客家人乃是中原移民，千百年来，思念国土，迁客秋愁似乎形成族群基因，世代传承。正值夜静之时，忽来大雨，清洗心尘，听雨打芭蕉，声声击中内心最柔软之处。因此，客家古筝《蕉窗夜雨》听起来弥漫着淡淡的愁意，此时此景，感觉是又寂寞又美好。

同样雨打芭蕉的声音，广府人听出的是南国的地域情趣。在我生活的广州市白云区金沙洲，相传洲岛之上原本也是广种芭蕉，夏季的某一天，沙洲的大仙码头，有客商叫上了一艘伎艇，听完一曲小唱，突然天边乌云密布，下起一场大雨。歌船上的乐师歌女都在码头一带避雨。风狂雨骤，浇泼大地。大雨时大时小，但是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码头附近栽种了许多的芭蕉，雨水点点打着芭蕉，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等雨的人心情最寂寥，此时走又走不得，停也不愿停，于是其中有位乐师寂寥地用手挑拨琴弦，就着雨打芭蕉的节奏不知不觉地弹奏，一曲刚完，周边的客商竟然齐声叫好。艺人惊觉，原来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创作了新的乐曲。于是认真将曲子记谱，经过乐师不断改进，最终成为广东音乐中的名曲《雨打芭蕉》。这首音乐的乐谱最早载于1921年丘鹤俦所编《弦歌必读》，后由潘永璋改编，成为广东音乐代表性曲目。乐曲以流畅明快的旋律表现人们的喜悦之情，然后接以句幅短小、节奏顿挫、并比排列的乐句互相催递，短促的断奏，犹似雨打芭蕉淅沥之声，极富南国情趣，最后为气氛热烈的快板段落。经过历代艺人的演绎改编，50年代初，在全国民间音乐舞蹈汇演时，广东代表队演奏了《雨打芭蕉》，由于增加了笛子和碰铃，更显得充满热情，富有生气。后来又经过多次改编，配上了多声部，采用了一些新的作曲技法，音调更加精彩，别有情趣。

作为一种自然界的植物，芭蕉叶、芭蕉根、芭蕉花均可入药，其中芭蕉根清热解毒，止渴，利尿，芭蕉叶被用来预防瘟疫则有几千年的历史，是一种广谱抗菌抗病毒的药物。芭蕉作为一种古典的诗意草树，在现代化的钢筋水泥楼层中显然没有立足之地。每天水果市场都能够买到黄澄澄的芭蕉果，很多人绝对不会想到芭蕉的绿叶舒展的美姿。偶然来一阵雨，站在玻璃窗前，看雨点洒落高楼大厦中，少了大地蕉叶的迎合，老天独自弹奏，失却了动听的旋律。

假如有个庭院，庭里角落一定要种棵芭蕉。我愿多情种芭蕉，期待早也潇潇，晚也潇潇。只是，都市寸土寸金，种棵芭蕉终究成为不可实现的梦想。幸亏还有音乐，常常在某个今夜，安静播放一首《雨打芭蕉》或者《蕉窗夜雨》，闭上眼睛，前尘往事电光火石般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幻想来一阵雨，听雨与蕉叶合奏，此刻尘嚣尽洗，天地交泰，天人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