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前子

2020-06-24 10:40:04


























车前子












  车 前 子  


 她说:你好了吗?

 

 嗯。我好了。疼痛的地方不再疼痛。就像患病之前一样,甚至比那时还要好。

 

 她笑了。然后消失。

 

 我在梦中惊醒,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她依然在的样子,用力嗅一嗅,空气里似乎还有她身上的香水味道。

 

 我忘记这是第几次梦见她了。每一次见她,她的影像几乎都是模糊的,边角凌厉的。有一次她试图靠近我,用手指抓住我,我一闪躲,她的手指碰触到我的脊背,冰一样的寒冷。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迅疾地回头,只有那一次,我看清了她的脸庞。她很瘦,皮肤很白,是那种牛奶被冰镇后的白。她的眼眸里有光。清冷异常的光。然而,她的嘴角是有微笑的,如同含着一颗红樱桃。她的唇,因此也是红的。

 

 我认不清她是谁,在我认识的人中,从未见过这样的一个女人。却对她并不觉得陌生。我说:你是谁?

 

 她并不回答,只是抽回手臂,轻轻一笑,再次从我的梦里脱离。

 

 我怀疑自己被某种神秘的事物牵绊住了,或者,我的思想里多了一些腐朽的会发出磷光的东西。这些在黑夜里会发光的物质吸引了她来,她以同样的眼睛里的光回望我。

 

 我又想起家乡路边的车前子了。每逢春季,一场雨下过,乡间的路变得非常泥泞,一辆车的轱辘碾过的痕迹被另一辆车的轱辘覆盖,车辙因此深沉下去。太阳出来后,车辙边冒出一些植物的胚芽儿,它们一点点绿起来,很快就把鲜嫩的绿色覆盖到春天的深处去。小学堂的教室就建在这条路的尽头,我每天早上顺着长满车前子的路走去学校,午后再顺着这条路走回来。周而复始,直至冬天来到,学校放了寒假,关闭了校门。我只好在家里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我不知道那些车前子冬天的时候去了哪里。我觉得她们在我上学的时候,也悄悄地跟随我走进教室。我念:春眠不觉晓,它们就在我背后轻轻背:花落知多少。我默:春来发几枝,它们就读:此物最相思。它们从没跟错过一次。它们在暗里, 我在明里,重复着一样的人生。

 

 车前子也开花,花开成穗子状,淡绿色,一点也不美丽。花开鼎盛时,穗子上出现悬浮的颗粒物,风一吹,随之散去,无影无踪。车前子是有记忆的植物,也遵守规则,绝不长到车辙里去。大概它们的前辈告诫过它们,哪里适合生存,哪里一涉足就会导致毁灭。

 

 我的先人们,那些消失在这个村庄的亲人们,似乎也用同样的方式告诫过他们的子孙后代。因此我们顺着这条车辙走出去。走出去的人便很少回来。人与车前子不同。车前子是乡间的植物,属于村庄。人不一样,人是会漂浮的种子,风刮向哪里,人也随着去了哪里。

 

 我长大后就被父母带着离开了这个村庄,离开了车辙,离开了车前子。某一日看书,书上说车前子又名车轮菜,是祛痰止咳、清热解毒的良药。而我似乎没正视过他们,以为它们不过是鸡鸭鹅的口粮,却从不知,它们是植物界里没有名分的小妖,略一施法术,就变化成惑乱众生的仙子。

 

 去年冬天,我在大雪封村之前患病,又在春意盎然时痊愈。我终于知道,那夜夜梦里见到的女人,不过是来唤我苏醒的仙子。她是从前的我,一个在乡间小路上赤脚奔跑的女孩子,是和车前子一样会一荣一枯的植物,是具备生存力量也具有忧郁气质的一个女人。

 

 她知道我渐次走向崭新的每一天,便不再来梦里探望我。我亦是在每一个清晨醒来,觉得神清气爽。或者,每一次的脆弱都不是可耻的,是这些经历让一个人的人生渐次丰盈,一个在精神上能够独自站立的人,从不会寂寥,也不会迷茫。

 

 我决定去看望那些被自己遗留在乡间土路上的车前子了,去用手抚抚它们如汤匙一样的叶片,去亲亲它们的穗状花序,去轻轻走到它们近前,俯下身来听听它们的低语。我想,它们一定能够听懂吧?听懂一个旧日朋友的乡音,听懂她讲的每一个故事,并且,在春风拂动的那一刹,用它摇摆的叶子回复我,用鲜绿的颜色回复我:我们都在,都生活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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