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朝清供,草木馔。

2020-08-14 06:27:34



城子山下杏花开|曼君摄影




——春朝清供,草木为馔——


曼君


      吾不食荤腥久矣。非但肉蛋奶酒、葱蒜韭不食,便是煎炸烹炒等烟火气略重浊之素食、商店所售各类深加工食品、饮品,皆不食。油盐酱醋,较常人也是少之又少,每日几以蒸煮菜蔬为辅,五谷为主,渴饮清水,偶食蜜和坚果,再以少许水果。非强不食,乃体性自戒也。饮食既淡,口舌鼻嗅遂敏,久而久之,便能凭气味和触味,断食物之细微鲜陈,水茶之性气优劣。更甚能静心凝定时,于食物中,品得作食人之精气神,既能明之,许多食肆铺子之不洁食物,不再入口。饮食清,则身清神清,加之锻炼不辍,不病不药亦二载有余矣。吾喜己正与从前那被称作“陈黛玉”的体弱小女,决绝别之而换其骨肉气质,也喜家中四老、家姊、允君,也在不知不觉之中,渐绝杀生之业,持素而终能体素食之善之美。虽身处此时代,吾等尚不免需赖以菜蔬粮米,服些农药残留,但这些残留,吾自信常人尚能代谢,不以为愁恨。迁居村郊,喜春来农家菜蔬渐上市,每有村中农人以小三轮车推少许自家新择春菜来卖,便喜不自胜,采买来吃。然似此种,也是偶尔为之,杏月百花新开,百草萌生,吾家日日所食之菜,白菜萝卜之外,皆以野菜药草为主。采挖野菜药草,成了父母与吾入春来之每日辛勤,行遍松林山岗,栉风沐雨,不胜欢喜。尚是城中校书郎的允君,也会在周末,与全家同行,入山采药采气,兼以赏花听鸟,独坐磐石,啸呼山林。允君惜此良辰美时,亦爱此山家清馔,嘱余当以文记之,是以有此一文。





一 荠菜香—

荠菜香|曼君小绘



     入春第一食,荠菜和苦菜。杏月初,二老从故乡来京,日日随我在苏家坨河畔锻炼,偶入松林,发现荠菜苦菜已经发芽,连根采挖少许回家。苦菜清洗后,生食佐以豆酱,味苦而鲜美异常,食之只觉味蕾竟然遍布全身,皆被唤醒。一棵小小苦菜的生命,便足以洗去一冬的陈气。荠菜则被妈妈清洗焯水,制成细馅,同萝卜一起包了饺子。同样鲜美异常,鲜到令人感动,允君和我不住称叹。对妈妈说,这一颗小荠菜的“气”所包含的营养和能量,比市场里储存了半冬的一颗娃娃菜还足,妈妈耳朵背,没听见,只笑。食肆的荠菜馅饺子,主料是肉,荠菜是调味品,我家的荠菜馅饺子,萝卜白菜是调味品,荠菜是主料,多么“阔气”的人家……




和妈妈一起做荠菜饼|曼君摄影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荠菜苦菜越来越多,采挖的地域也渐渐扩大,从苏家坨到温泉林圃、城子山下,凡松林杏林深处,山坡野地阔处,土壤肥沃阳光又照射充足之地,都留下了我们采挖的脚印。荠菜包子、荠菜饼、荠菜饺子、菽粉蒸苦菜一轮又一轮地上桌,直到有一日,允君说:我觉得荠菜没有最开始那么鲜了。呜呼,久入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久食荠苦新苗,也渐不知其鲜了。——然采挖野菜,亲近自然的美好,不会因为食减其味而消失,三月初的荠菜,许多已经开出了白色小花儿,老而不能食,但雨后仍旧有许多新芽不断冒出。故而日日锻炼归来,总能携回当日所需之野菜,每到门口,便戏同老爸讲:买块豆腐,今日的菜,又齐了!——挖菜择菜食物采菜菜相熟相亲,于林野间边挖边歌,归来则绘以小画,是以有《白蘋香》小令一首:


雨后松林杏圃,星星碎碎白花。

一畦翠苗簇新芽,远近悠悠敧斜。


满目春风抚育,群芳得意争夸。

衡门之下采葑菲,野趣生生人家。


      纵然群芳争艳,吸引了众多目光,但小小荠菜,食之清嘉,俯之亦美,虽无桃李芬芳也自有风度,也是美好春事之一。因为春天的恩赐,因为爸爸妈妈的到来,因为他们的辛勤带领,因为可口的野菜和小小白花,我们家变成了野趣生生人家。感恩那么多滋养了我们全家的荠菜、苦菜。




——蒲公英馔——


妈妈说,蒲公英有三种|曼君摄影



        蒲公英,妈妈称它为“婆婆丁”,为何有此亲切俗名,吾弗知。宿生的蒲公英,生长在土壤表面呈圆形铺展成一团,茎叶密实,初春紫灰色,雨后返青翠绿,簇叶最中间则含苞几朵。土壤之下的根,极长如参根,深深扎入土地,令人慨叹,纵使一棵小小野菜,它也深合天地至理。冬日外表枯萎,而根在潜藏在地面之下,不断积蓄力量,一旦春风化雨,便破土而出,展露芳华。君子之要,岂非与草木同理?若知韬光养晦之道,便不需着力矜饰其外,吆卖虚华,只当以“扎根”为是。——当春新生的蒲公英,植株则小得多,嫩且柔。蒲公英口感微苦甘甜,清香沁人,茎叶清洗后温水焯过,佐以酱醋白糖,便是一盘绝佳的时令冷盘素菜,乃允君最爱。或同木耳、豆丝一起煮汤,汤色清新而味道鲜美,爸爸制此最擅。长根则清洗后,蘸以豆酱食用,甘甜生脆,妈妈爱之。而我之好,便是将其根叶温水清洗后,诸料皆省,直接食用,咦呀,彼时只有“菜根自得至真味,草气服来更清甘”一句来表心了(自己的旧诗)。




一碗蒲公英清汤面|曼君摄影




        妈妈说,蒲公英有三种,叶子形状皆有所区别,而我在今年之前,却只认识开花和结绒球的蒲公英,从来没有仔细辨认过,未开花之前,遍野的野草野菜里,哪几种是蒲公英。总有人跟我说,分不清迎春和连翘,可是在我看来,迎春和连翘除了花的颜色相类(也不相同,一明黄一鹅黄)外,其他没有任何相同之处,差异太大。于园林草木,我熟而生慧,明辨也甚。可一旦放逐野外,便成了妈妈的小学生。感恩妈妈,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认不得不开花的蒲公英了。



松子拌蒲公英| 曼君摄影



        《随息居饮食谱》言蒲公英“清肺,利嗽化痰,散结消痈,养阴凉血,舒筋固齿,通乳益精。”最是适合春日燥火升腾,血压高之人食用。为此,妈妈还特意将宿生蒲公英的长根切块,烘制成药材,欲送我某高血压师兄,代茶饮用。当烘制时,满室内便皆是蒲公英根遇火后发出的焦而甜的香气……


道地药材,妈妈烘制的蒲公英根丁|曼君摄影





—城子山,药草馔—



城子山萧艾新芽|曼君摄影



        城子山,海淀区南安河村东的一座荒林遍布,只有野径可以攀登的小山。山势不高,海拔只有300多米,北面悬崖峭壁,南面缓坡绵延,连接群山直到门头沟山脉。普通人乍看去,它在有巍峨之势的西山群岭中,毫不起眼。可是我能观山气、能查地理的武林大侠师兄,那一年搬来西山脚下居住后,在自己的窗口向西南一望,便于群山中一眼见到此山与众不同,遂前往寻访,绕山察观,终于在荒林野草中,找到上山之路。兜转来到山顶,发现了一座久已荒废的古庙,山门字迹早无,古树森立,石头砌筑的空殿门楣,隐约可见石刻“东岳大帝”几个字。师兄喜而拜之,四围查看,忽在中殿内发现电话一部,正好奇间,山门外石阶传来询问之声,有部队战士急急而来,欲拿住“可疑人物”。——最终,师兄在兵营登记身份后,得以“释放”,被告知山南乃是军事重地,以后不得再来。下山后的师兄,向村里人打听,村里人告诉他此山名“东山”(只因在南安河村东,南安河村民世代袭用此名),还说这山以前是座名山,是忽必烈的公主出家的地方,山上的娘娘庙,便是为忽必烈公主而建的。




东山药草|翻白草|曼君拍摄




        这一番勘察,令师兄喜不自胜。不止因这是座历史名山,乃更因为他在山中发现几处山气绝佳之地,驻此静坐练功皆妙。世人许多,爱华屋美庐,我辈却钟灵山妙水,能无意之中,近此灵山而居,心甚喜也。去岁春日,得师兄提携召唤,允君和我终于第一次踏上古村南安河,来到“东山”脚下,先是被漫山遍野的杏花林迷住而欢呼雀跃,继而趁月黑风高(担心再次被捉,又很想参拜古庙,故而选择士兵撤岗时)攀登东山,拜了东岳大帝。下山后,痴心难绝的我,遂查阅资料,方发现此山本名“城子山”,辽金元明清以来,皆是西山山麓里一座赫赫有名之山。从前山南麓温润多水,辽代萧太后的行宫便建设于此;到了明代,又在山顶敕建了道观,供奉碧霞元君和东岳大帝(所以,并不是忽必烈公主修行的地方);清代,康熙和乾隆驻跸期间,均攀登过此山,还留下了诗句为证(乾隆):埤堄栖绝顶,当年曽一攀。欲陟虞众劳,望寄霄汉间。山下多古树,秋实市阓阛。山上有古寺,花宫龙象闲。底事护卿云,羲画题檐端。并加注:康熙年间皇祖每驻跸于此寺有赐额。——到了清末民初,大名鼎鼎的皇族红豆馆主也将其别业建在了城子山南麓。城子山嘉地,早已闻名历史上千年也。




东山药草|茵陈|曼君拍摄


        夏日时,我常常绕山练功,过南麓时,山坳杂树间,有参天古松巍然耸立,松下有墓赫然,因为无路可通,不能得知碑文所记。然那棵苍姿挺拔,至少500年以上的古松,常使我确信,这里曾经是古胜所在。奈何今日,离此松不远,近百亩山坡,已经成了一座养殖场,里面放养着黑棕野猪、野鸡、羊等。又不知是谁家如此阔气,将此风水宝地,用来豢养禽畜吃食了。




妈妈做的茵陈饭|曼君摄影


“二月茵陈,五月蒿”,茵陈,其草经冬不死,春则因而生,故名茵陈。至夏其苗则变为,故亦称 春采为食名“绵茵陈”;秋采为药名“茵陈蒿”。故茵陈作菜,要采春日嫩苗。 茵陈纾肝气,解烦闷,最是春日东木气胜之日,食用之时令药食。曼君注之。



纾肝气解虚热的药草荟|曼君摄影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是以古人识得此山好。今日的西山山麓,已经不似清代及以前那么多水源了,城子山周围难见温润之景。然而山气依然不同于周围,是而自迁居西山以来,我常常偕同师友,攀山采气,啸歌练声。山顶是去不得了,便在半山两处师兄勘定的巨石处,面山对日或月,静坐几刻。允君说,城子山半日,可抵好几日锻炼,诚然也。——山好,山中草木气质亦不同,城子山,药草最多,遍山随处可见。——携父母山中采药,是今春乐事一桩。又兼药草当令之月,正是山下杏林繁花正开时节,景致美不胜收,故而数度前往,赏花采药,不一而足。那日风和景明,崇光遍野,我和父母、凤嫂采挖药草后,在山脚下歇息,等待尚在山中静坐的允君同归,抬头望去,城子山遍山桃花灼灼,芳树布罗成阵,山顶山脊正云气翻涌,好不蒸蔚!忽然,半山脊处白云里,有允君身影正腾挪而下,竟有拨云如幔之态, 妈妈说允君“正从云彩里下来”,我忍不住呼啸与他,欲共白云为歌,俄尔,允君已至眼前……




芝麻青艾团|曼君清供、摄影



      神农尝百草,后稷陈时夏,药食本同一源。为食者多性中,为药者多性偏,盖取其性偏,以治病偏也。和更近于蔬菜的荠菜、蒲公英相比,萧艾、茵陈和翻白草药性更大,味道也浓郁。清明前,正是食用艾芽茵陈的好时分,从东山采集回来后,妈妈和我便不顾疲劳(攀山挖药来回基本七个小时不歇息),开始料理药草馔,又遵允君嘱托,于他喜爱的食物,都要留照存念,故而从采药到药食上桌,一整日不得闲,却仍旧乐此不疲。然而最需要吃茵陈饭的妈妈并不喜欢茵陈的味道,也不喜欢加了糯米红糖的艾团,妈妈说,“宁可不纾解肝气,也不吃伯伯蒿”(故乡茵陈土名伯伯蒿),虽然“婆婆丁不适合我吃,但味道好”。哎,妈妈爱婆婆不爱伯伯。而我最爱有温阳功效的软嫩的艾芽儿饼,对有浓郁药气的茵陈饭,知其好亦不爱其味也。幸而还有爸爸和允君、三哥和凤嫂,让吃起不来并不如荠菜包子饺子和拌蒲公英那么合口的药食,都得最好飨用。


艾芽儿糯米饼|曼君摄影



        多感谢东山,蕴育出这样的嘉草。也感谢春风春雨,使东山杏林成为尘中仙境,也让山中这些美丽的草芽萌生,更感谢这些药草,感化和滋养了我们的身心生命。最是感恩于朴实勤劳、不辞辛苦的父母,每日里随我在林野山川地奔走劳动,回家后则择洗淘漉蒸煮煎烹,将看似那么平凡的野菜药草,变成了山家清供、案上美食。最后,要感谢允君食之喜欢,并督促嘱托我著文存念,使我终于写成此篇,以寄心意。感恩这个仲春的每一刻,感恩生命的自由生长。欣以杏月廿一日与父母东山采药而作之歌《萧艾》,并二老当日正午于山中巨石歇息静坐或眠之影作结。我的爸爸妈妈吆,辛苦了……


萧艾

采彼萧艾,东山之阳。
云谁同之?阿翁萱堂。
陟彼杏虚,越彼松冈。
蓁蓁艾茅,扬扬其香。
悦柔芽兮,美其条长。
捋之袺之,欣欣是忙。
有鸟嘤嘤,爰集爰翔。
声相应兮,酬和将将。
歌且谣兮,渐石以望。
行迈矣迟,岭深矣广。
巧趋兮奔,啸呼兮唱。
薄言还归,桃谷何荡。
既归以止,釜之以湘。
于以用之?青糍以飨。
靡食不知,先是烝尝。
昊天祖神,恩德皇皇,
我心穆穆,恭敬不忘。

杏月廿一日,山中而歌《萧艾》



石上若高士,我阿翁

林下似隐鹤,我萱堂

曼君摄影





 天地恩化,父母生养,

乃有此生,合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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